《听见光》
舒辉波 著
晨光出版社
2024年3月
于我来说,每次写作,都是一场冒险,惊心动魄,险象环生。我是通过写作成长,也是通过写作领受文学的魅力与恩赐。我常常自找苦吃,背靠悬崖,谋得寸土,或者搬山填海,再造大陆。因为文学在我心中,伟大而迷人,仿佛唯有通过苦修,经历辗转难眠和魂牵梦绕,心怀虔敬之心,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投进去死去活来,才能窥见文学如佛陀拈花微笑,而我的文字也才能分得一份光彩和照拂,才有了生命与头脑,有了灵性与精神。
我尽量放弃人所熟知的路,尽管安稳且妥当,哪怕那是一条自己摸索出来的路。每次写作,我都愿有一点点新的开掘,所以,我不愿意被定义,甚至,我也不愿意我所深爱和书写的儿童文学被简单定义。再说,儿童文学最早在中国被周作人提出,虽至今也不过百年,但早已不是当初周作人所说的那个儿童文学了。我希望儿童文学仍然在不断地形成和成长之中,犹如巴赫金在《史诗与小说》中对长篇小说的表述:“长篇小说是唯一的处于形成而还未定型的一种体裁。”他还说“长篇小说的体裁主干至今还没有稳定下来,我们尚难预测它的全部可塑潜力。”还未定型,意味着它还年轻,正在发育,仍然充满生命力和创造力,而一旦它只能如此,那也意味着它已经老去,不再发展,甚至,不再变化,行将就木。
每次写作,其实我都很害怕,我怕人家说这不是儿童文学。比如,我在写《听见光》——一个盲人小提琴音乐家的人物传记非虚构的时候,就很犹豫。要不要一直写到主人公的大学时代?如果写,那书写对象岂不是不“儿童”了?还有,与主人公息息相关的古典音乐,孩子们会不会不懂?还有,我不想写成一个简单的励志故事,我想写一个关于“人”的故事——一个平凡生命在与他人、世界、时代和自我命运的相处中,所展现的人性光辉——丰富与复杂、深远与开阔,而这些,孩子们能懂吗?……儿童文学有时是一分为二的,即你在文学上的探求有时会影响作为儿童读者的接受,这会是一个矛盾。幸好在英美有“YA文学”的概念,即为青少年而作的儿童文学,而这也恰好是在中国始终未能发展起来的儿童文学。担忧又来了,正因为“YA文学”始终在国内没有一席之地,那么,这本书将如何面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如何面对市场、批评家和读者?……在儿童和文学这一对犹如跷跷板一样的矛盾之间,一个作家需要使用他的阅读和写作经验,但有时也需要放弃这样的经验,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童一样仅凭热爱与好奇去寻找和探求。我以为,儿童与文学的矛盾统一,也正是儿童文学的魅力所在。我希望儿童文学以一种包容和开放的姿态鼓励更多主题故事和表现形式的广义儿童文学书写。在我看来,钱伯斯的《在我坟上起舞》、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优秀的儿童文学,黑塞的《德米安:彷徨少年时》和尼尔·盖曼的《坟场之书》也是;露西·蒙哥马利的《绿山墙的安妮》、贝蒂·史密斯的《布鲁克林有棵树》是优秀的儿童文学,迪莉娅·欧文斯《蝲蛄吟唱的地方》和艾玛·雷耶斯的《我在秘密生长》也是。甚至歌德、罗曼·罗兰、狄更斯、乔治·艾略特那些经典作品中主人公童年及青少年的成长书写也是货真价实的儿童文学。
(右为儿童文学作家、本书作者舒辉波
左为盲人音乐家、本书原型人物张哲源)
我当然知道儿童文学成为一种文学门类和学科的特殊性以及它独立自主的“文格”,但是,我也希望儿童文学跟随时代和作家的探索自身不断地发展和丰富。事实上,这一百年来,儿童文学在中国的诞生、发展、变化与丰富,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创作上,都有目共睹。也正是因为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创作上,都逐渐成熟之后,就有些老气横秋。范式有了,模仿就多了,探索就少了,这些年尤其明显。聪明的作者知道市场需要什么,评论家需要什么,很多评比也是在对的主题里挑稍微有点文学性的作品,在功利的导引下,就像有了高速公路,就鲜有人再走荒山野岭。然而写作毕竟不单单是行路,路本身,甚至如何走路以及路上的风景,才是文学独特性的根本。
成人文学作家谈起儿童文学往往集中两点:一是市场好,卖得好;二是门槛低,文学性差。他们既看不起,又很羡慕。作为儿童文学作家,最开始当然有点耿耿以怀,但静心反思,儿童文学有时被看轻,也是“求仁得仁”。最近几年很多非常优秀的成人文学作家开始儿童文学创作,我真的是欢欣鼓舞,我希望他们来了解儿童文学,亲身体验儿童文学的“难”,同时,也希望他们以自己的创作,丰富儿童文学,甚至改变儿童文学的生态。再说,好作家也有责任为小孩子写大文学。俄国的托尔斯泰、德国的黑塞、以色列的奥兹、英国的麦克尤恩、波兰的托卡尔丘克都有非常优秀的儿童小说和童话。
中国的原创儿童文学有点像纺锤,中间肥大,两头尖细,即低幼文学和青少年文学偏弱——最近这些年因为图画书的突飞猛进,低幼文学(婴儿文学与幼儿文学)在体量上增长迅速,但也更多体现在体量上,青少年文学是停滞不前的,即适合中学生的儿童文学少之又少。即便是数量庞大的童年文学的写作,也更多是在主题选择上动心思,而在艺术形式、思想内涵和童年精神上的探求真的是乏善可陈。儿童文学要有尊严要获得尊重,不能争涌舒适区和安全地带,有时它也需要立于悬崖之畔,处于危险之地,争得立足之本。以上反思主要是从自己出发的自我批评,仅仅出于对儿童文学的赤子热爱,这也是一个写作者开展文学批评的尴尬之处。
(文稿来源:晨光出版社)